四川攝影師劉莉近照。受訪者供圖

　　新戲臺落成，鄉村戲班的男女老少一邊敲鑼打鼓，一邊扛著披紅掛綠的“靈官菩薩”，行走在坑坑洼洼的村道上。這是2014年7月，四川攝影師劉莉在瀘州市合江縣拍攝的一場踩臺儀式。

　　9月25日，這張照片出現在成都大可藝術館門口，成為當天開幕的《劉莉·影像鄉村三部曲》攝影展海報背景。展覽濃縮了這樣一個故事：從2010年到2023年，劉莉奔波15萬公里，走訪16個民間劇團，拍攝17萬張照片，全方位記錄民間劇團和川劇演員的臺前幕后和苦辣酸甜。

　　今年，其中200余幅照片配以劉莉撰寫的23萬字生動文字，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《余音在野：鄉村川劇團影像記憶》一書。以此為主題的個展，先后亮相北京798藝術區和山西平遙國際攝影大展。

　　“我希望能喚起更多人關注。民間藝人的堅守與熱愛值得被更多人看見，那些在鄉間回蕩的川劇高腔，因為有人傾聽、有人記得，才能余音繞梁久久不散。我的愿望是讓余音被聽見、傳得更遠?！眲⒗蛘f。

　　游走于不同戲班之間

　　連月來，除了輾轉于省內外各大展覽，劉莉還有一項重要工作：帶著剛出版的《余音在野》，自駕前往拍攝過的鄉村戲班送書。

　　一趟趟送書之旅，帶給劉莉更多的卻不是興奮，而是忐忑?！把輪T拿到書，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的照片?！薄队嘁粼谝啊吩媱澾x用300多張照片，后經編輯調整只剩下200多張，結果她拍過的演員六成以上沒有在書中留下影像?！拔也桓艺f，就等他們自己去翻，沒翻到肯定會有一種失落?！?/p>

　　這種“失落”，也從側面說明劉莉拍攝之久，與眾多民間戲班交往之深。

　　劉莉從2009年開始學習攝影，一 開始主要拍些花草、肖像、風光之類。她從小跟著母親看戲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，得知內江英英川劇團還在演戲，便拿著相機前去尋訪?！八麄兊难莩鰣龅胤浅Ｆ?，我輾轉問了好幾個路人，才在一棟破舊居民樓的地下室找到。門票8元一張，包含贈送的一杯茶水，演出節目主要是傳統川劇折子戲，或者戲班自編的大幕戲?！?/p>

　　英英川劇團成了劉莉拍攝的第一個民間戲班。同時，由于民間戲班極強的流動性，她逐漸“順藤摸瓜”接觸了更多戲班和演員。

　　例如，英英川劇團每年放兩次假，一次是夏天最熱的時候，一次是冬天最冷的時候。一到冬天放假，不少演員就去唱“廟戲”，以維持收入?！懊耖g戲班的演員是流動的，不在英英川劇團演，就去其他戲班演。每次去拍的時候，班子里的成員都不一樣，除了班主是固定的?！眲⒗蛘f，一個戲班不可能長期只用同一批演員，要不斷吐故納新，以保持觀眾的新鮮感。

　　與演員類似，劉莉也不斷游走于戲班之間?！俺鋈ヅ臄z一次，短則十幾二十天，長則一個多月。一個戲班跟兩三個臺口（戲班演出的場所），又換個戲班跟兩三個臺口，一個戲班跟太久，拍攝也會疲勞?！?/p>

　　從“臺前”拍到“幕后”

　　十多年間，劉莉到訪、拍攝的戲班，大都對她非常熱情、非?？蜌?。她很清楚，“在這些民間藝人的眼里，相機是希望，他們盼著被看見、被關注、被支持?！?/p>

　　她拍攝的民間戲班演員，80%都是農民，很多人演出之余回到家里，首要任務往往是給家畜、家禽準備吃食，或者下地照料農作物，然后才是給家人和自己做飯。對他們來說，種地是生活，唱戲是夢想。

　　1974年出生的廖勇，10歲開始學川劇，一直唱戲為生。2009年的一天，他在臺上演出的時候，突然什么都看不見了，后診斷為視網膜脫落，做了兩次手術仍幾近失明。廖勇只好離開舞臺，轉而學習按摩，后來，曾經與他搭戲的廣漢老鄉鄧宜春找上門來，這才帶著廖勇加入貴英戲班。

　　廖勇化妝，簡單地就憑經驗用手涂抹，偶爾需要旁人相助，平時吃飯、走路也有賴于其他戲班成員。不過在劉莉眼中，一旦登上自己熟悉的戲臺，身著龍袍成了“皇帝”，左右兩邊都是他的“大臣”，廖勇跟正常演員沒什么兩樣?！皯蚶镙x煌，戲外艱辛，交織成他的夢想與生活?！?/p>

　　一開始，劉莉單純追求拍得好看，將鏡頭主要聚焦于表演，非常講究前景、背景和構圖?！队嘁粼谝啊芬粫?，也有一些這樣的作品，但慢慢地，她將視角更多從“臺前”轉向“幕后”，記錄下戲班成員的日常生活，他們的艱辛與堅守。

　　胡英生于1941年，12歲開始學唱戲，年輕時一直是民間劇團的當家花旦。2004年，她放不下對川劇的熱愛，在內江市椑木鎮創辦了英英川劇團。胡英負責找演員、賣票、給觀眾泡茶，她的老伴林澤良寫戲單、記賬、處理其他雜事。這些瑣碎的生活日常，都被劉莉的鏡頭一一定格。

　　劉莉還拍下了英英川劇團的收支表，從2004年到2007年，“盈利”一欄都是空白?！坝⒂⒋▌F開班以來一直虧損，每天賣票的錢根本不夠支付演員的工資，還有他們的生活費、場地租金、水電費，全靠林大爺一個月3000多塊的退休金來補貼?！眱扇藨{借對川劇的熱愛堅守多年。

　　劉莉說，林澤良看得很開，也樂意支持妻子的事業?！八f，虧就虧，就當給胡英‘治病’，她不唱戲、不看戲就會生病?！?/p>

　　成為民間劇團的一分子

　　川劇戲班有“園子戲”，在相對固定的場所演出，主要靠賣票和賣茶獲得收入。一 開始拍攝“園子戲”，劉莉主要住在縣城，后來跑鄉村戲班，就不太現實了?！把莩鰣龅匾话阍谏缴?，很多地方通不了車，導航根本找不到，只能到比較有標志性的村委會、工廠之類的地方?！?/p>

　　迫于無奈，劉莉開始跟演員們同吃同住?！拔遗牡米疃嗟臅r間，是每年臘月到第二年三四月。每個臺口的生存空間和生活狀態不一樣，有些條件好一點，戲臺下面就是房間，演員有地方??；有些沒有房間，稍微干燥的地方打地鋪，潮濕的地方就只能搭板凳，生活條件還是比較艱難?！?/p>

　　后來她發現，除了睡得不太安穩，跟演員們同住不僅安全，還能更近距離地觀察他們的生活?！鞍滋齑掖颐γ?，沒時間跟人家聊天，跟演員走得更近之后，他們有什么掏心窩子的話，也會跟你聊?！?/p>

　　漸漸地，“年齡大一點的喊我‘劉妹兒’，小一點的特別是‘90后’喊我‘孃孃’?！庇袝r候劉莉打電話說要來拍攝，人還沒去，對方就開始給她張羅住處。久而久之，劉莉覺得自己也成了戲班的一分子。

　　這種情感鏈接，不僅存在于劉莉和戲班之間，也存在于觀眾和演員之間。

　　劉莉說，民間戲班的戲臺，包括“園子戲”戲臺通常都特別矮，演員和觀眾的互動往往更加密切?！氨热?，臺上演一場苦情戲，我坐在下面能看見演員掉下的眼淚。如果是那種很大的劇場，位置又不是特別好，可能根本看不到演員的表情，所以我更愿意去跟、去拍這種民間戲班?！?/p>

　　民間戲班的觀眾和演員，可以說相互離不開。劉莉去過不少演員家中，發現村民們大都知道他們的名字，川劇演員在當地也很受尊重。

　　不過據她統計，如今四川民間川劇戲班演員不超過300人，平均年齡已有五十七八歲。劉莉覺得，川劇傳承發展不能只靠大城市里的大劇團，她希望民間戲班能繼續生根發芽，讓更多的演員、更多的觀眾參與其中。

□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余如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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